2012年4月4日 星期三

我是單車大鐵人

還住在北京的時候就耳聞臺灣自行車風氣盛行,曾經趁回臺探親在臺北河濱車道見識過熱鬧景象。一年多前回臺定居高雄常騎車四處游蕩,但通常只是做為代步工具或休閑健身,雖然早聽說有單車環島的活動,當年那部“練習曲”也看得我心癢癢的可是一想起路途的遙遠就下意識的跟自己說:還是改天好了!

這一改就成了遙遙無期,今年旅行計劃原本四月要去歐洲,平價航空機票早在大半年前就已訂好,果然便宜沒好貨,航線臨時取消使得行事暦上突然出現一個大空檔,怎麼辦?年初在紐西蘭見到單車一族景象突然冒了出來,對!有些事現在不做,這輩子恐怕做不了了。說服老婆花了一番功夫,我倆討論分析老半天,得出的結論是,不做不知道,乾脆直接上網找到一家風評不錯的車隊,早早報名繳費,就算不能立刻讓生米煮成熟飯,起碼先把火給點上,再考慮其他細節。

我倆平時騎車次數不少,但里程一次大約十幾二十公里,最多有幾次一天騎過六七十公里就已經⋯⋯相當累人,上網一看環島資料,不會吧,九天得騎九百多公里,心想這哪是常人辦得到的,肯定中間會有幾段坐火車什麼的,況且資料中也說了,如果身體不適,隨時可以上隨行的後勤車輛,因此,出發前一個月我倆雖然把運動量提高了一些,但并沒有做太多有針對性的訓練。 隨著日子一天天接近,心理產生微妙變化,從剛報完名時的興奮,漸漸進入緊張階段,到了臨行前幾天竟然產生抗拒想法,一會兒覺得天氣太熱,一會兒看氣象報告說鋒面來臨要降溫下雨,考慮是否該等天氣好轉再去,最妙的是臨上臺北前一天,也就是正式出發前兩天竟然在跑步機上扭傷了腳踝,這下真是天助我也,如果中途發生任何狀況,可不能怪我軟腳!

硬著頭皮來到臺北,當晚的行前說明會就像一場收心操,領到頭盔,把手包,GPS等等裝備固然令人興奮,但聽到各種安全注意事項讓我倆那晚都沒睡好。第二天天沒亮就起床,搭第一班捷運到火車站附近出發地,剛過六點,整個地方比菜市場還熱鬧,整裝備的,送行的,陪騎的,探頭探腦的(路人),那氣氛從當兵受訓以後就沒見過,但起碼我還當過兵,沒受過軍事訓練的老婆當場被震得有點發傻。 原本想象也就是一兩位有經驗的導遊,帶領一幫大概十人左右的小團隊一路走走看看,結果發現竟然有五十多位團員,再加上六七位工作人員,後勤補給車等等,浩浩蕩蕩跟行軍差不多。前一晚和這幫人短占打過照面,雖然有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但也不乏年齡和我差不多的歐吉桑,還有幾位家庭主婦型的中年婦女,女性比例大約佔四分之一,不算少,平均年齡大概四十,不算小,心中暗忖自己平時有在運動,應該不至於落後才對。

熱身完畢,正式跨上將要相依為命九天的腳踏車,試騎幾圈,感覺還不賴,一切就緒,在親友團吼叫打氣聲中,醜媳婦終於見公婆了。第一段穿越臺北市,大夥每走幾步就被紅燈攔下,一團和氣,沒想到爬過一座忠孝橋,隊伍就被拉開了,我還在吃力地爬上坡時,隊友們一個個從我身旁呼嘯而過。那怎麼可以,使出吃奶力氣爬,總算也被我超了幾個。下橋時帶點剎車讓車滑行,迎著微風看看風景,咦,旁邊隊友怎麼又一個個兩眼發直,從我身旁呼嘯而過,只好收起玩心,全力以赴。

一早上分成三段前進,每段平均騎一個鐘頭多一點,距離二十公里左右,然後集結休息個二三十分鐘,下午也一樣。那天還不到中午我就領悟到一個狀況:這次上的可是一條賊船,這幫貌不驚人,面像溫和的人,一旦上了車就成了殺氣騰騰的競賽選手,我得拼出全力才能讓自己留在中段班。中午在工廠吃飯,狼吞虎咽吃得比平常至少多一半,才想起前晚問教練環島可不可以減肥時,他臉上露出的那抹神秘微笑。我還在慢慢吃著,旁邊伙伴早已吃完,領了一張像是包裝水果用的薄薄墊子,就地一鋪就開始打呼,趕緊依樣畫葫蘆,無奈平時有午睡習慣的我,這會兒反倒是緊張得睡不著。

下午整裝再戰,碰上新狀況:龜山坡,以前騎車最大的挑戰是爬路橋,但幾分鐘苦撐過去就好了,龜山坡可不是路橋,爬呀爬呀,汗如雨下,頭一抬怎麼完全看不到上坡的終點在哪,心想那就換低速檔悠著點爬,沒想到旁邊隊友口中丟下一聲加油,就此離我絕塵而去,雖然我只能看到他(她)們的屁股,心想臉上必然露出一抹猙獰微笑。一個龜山坡爬下來像是一場震撼教育,以前從沒想過原來騎車還得爬坡!休息的時候領隊說這只能算是場熱身,因為幾天後到了東部坡地又多又陡,他當時說這話嚇不到我,因為眼前煩惱我的只是如何奮力向前,不要落後太多。

 第一天騎到竹南,感覺有點莫名其妙,竹南不是得坐火車才能到嗎,怎麼腳踏車騎騎就來了。晚餐又是一場狼吞虎咽,然後大夥開始正式做自我介紹,我這才知道大部分參加者都是受到親戚朋友的推薦才來參加這項活動,對過程有一定了解,也做了不少事前訓練準備,像我倆這種愣頭青也有,但不多。而且這時我又理解到另外兩個個狀況,其中一個是九百多公里就是九百多公里,從頭騎到尾,沒有坐火車這回事,要上後勤車隨時歡迎,但哪怕只是幾分鐘,就視同全程放棄,拿不到證書。另一個狀況更慘烈:我發現臺灣島不是平的!

唏哩呼嚕度過第一天,一身酸痛,教練教我們捶打自己的雙腿,大夥像對待仇人一樣死命地捶,一方面是因為這樣能夠盡快消除乳酸堆積,另一方面是因為寧愿用痛楚的感覺取代更難受的酸。第二天行程一路拼到員林,雖然依舊辛苦,但漸漸開始習慣各種例行活動,不至於像剛開始時手忙腳亂。中午借用小學教室吃飯和休息,也能勉強入睡,只是在迷迷糊糊中聽到集合哨音時還是會受到驚嚇。第三天以平路為主,但要跑一百二十多公里到臺南永康,每到一個新的城鎮都讓我倆驚奇不已,難以想象這些地方是騎腳踏車能到的了的。

 前幾天從高雄出發時天氣很熱,北部溫度低很多,又下雨,把帶來衣服全穿在身上,再加上長途騎車也不覺得熱,一到休息時間,衣服外是雨水的濕,衣服內是汗水的濕,風一吹感覺很冷,教練每天吃晚飯時幫團員量體溫,第二天晚上我果然有發燒跡象,趕緊吞下無數杯熱水,埋頭就睡。一覺醒來好很多,這才理解不可以等口渴才喝水,也不可以等肚餓才吃東西,逮到機會就要不斷補充水,鹽分和食物,尤其是香蕉,接下來我每天至少都吃三四根,跟好不好吃無關,跟生不生病有關。

還有一件令我困擾的事是上大號的問題,不知是運動過量還是心情緊張,三天來基本產量是零,教練教我用香蕉沾蜂蜜吃,狀況才稍有好轉,連續幾天老婆都睡得不好,吃安眠藥也沒用,每天早上起床她都要問一遍幹嘛要來這裏,一開始我還會幫她加油打氣,漸漸的連我自己也開始產生疑問,好好日子不過,來這裏受折磨,所為何來?好在幾天下來大夥變得較熱絡,才發現幾乎每個人多少都有些傷痛在身,同病相連,也算是一種相互加油打氣的方法吧。

第四天路過高雄時感覺很奇妙,前幾天才剛搭火車從這北上,現在居然順原路騎了回來,更奇妙的是,還來不及停下喝杯水,我又開始離家越來越遠,差別是這回是南下,不是北上。進入屏東,四天來第一次見到大海,也是第一次見到陽光,心情好了一些,中午在露天停車場的地面睡覺,心中有種酷酷的感覺,我不再只是一個半調子,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背包客啦!開朗的心情沒有維持太久,當天晚上教練宣布太平日子結束了,第二天要爬南迴公路著名的壽卡段,過去大部分沒有完成的人都是失敗在這裏。那天晚上大夥的話變得很少。

爬壽卡發生在第五天早上的第二段,只有短短不到七公里,得上升三百公尺,現在回想還心有馀悸,坡陡的像要直接上天堂一樣,騎平路時因為風吹的關系頭上不常流汗,這會兒斗大汗珠撲簌撲簌直往眼眶裏鑽,又沒有手可以擦,因為必須使用全身力氣才能保持車頭繼續往前進,大腿肌肉像是冒火一樣,屁股因為過度用力難受的不知該如何形容,平時如果碰到上坡踩踏吃力,頂多犧牲點速度,換成低速擋應付過去,壽卡某些路段即使用27個檔位中的最低檔,腳下感覺還是很重,每當減檔減到沒得減時,心中一股無助感油然而生,什麼叫做身心雙重煎熬?這就是了!

不知多少次心中冒出停下來休息的念頭,但看到四周伙伴們埋頭苦幹的模樣,還有教練們不斷地催促聲,繼續踩吧,隨著GPS顯示一公尺一公尺的減少,奇跡發生了:踩完了!陸續抵達最高點的人們把憋了許久的緊張用力透過喊叫,跳躍,拍照宣泄出來,高興的程度就像終點臺北就在幾公里之外,而事實是我們所在的位置很接近臺灣的最南端。後來我才知道壽卡其實不是全程中最艱難的路段,但是是一個很重要的進階,就像成人禮一樣,經此洗禮,原來以為多麼艱苦的西部行程如今想來就像是小菜一碟,而更艱難的路途依然橫亙於前方道路。

第五天的落腳處是臺東知本,教練要大家不要泡太多溫泉,因為會讓肌肉過於放鬆,第六天行走於花東縱谷,地勢高高低低,風景很美,但沒什麼時間和心情欣賞,東部紅綠燈少,屁股不離座墊,其實來以前就擔心屁股痛的問題,教練教我們抹凡士林,一天下來座墊被滲出來的凡士林涂得油亮精光,而且前幾天有其它問題就忘了屁股,這下難受就開始懷念起紅燈,因為起碼能偶爾休息一下。

撐過第六天心情開始有點放鬆,加上腿上乳酸堆積達到高點,連走路都像企鵝一樣,如果坐下來或爬樓梯的話簡直就是哀鴻遍野,心想組織者如果還有一點人性的話,就應該讓最後幾天輕鬆一點,給大家留下一個美好回憶。事後證明這念頭錯的離譜,第六天晚上在花蓮瑞穗教練宣布明天即將進入令人聞之喪膽的蘇花公路,據說我們這團是全臺灣唯一走蘇花不坐火車的車隊,為此吃完晚飯還增加了一場夜騎訓練,以適應蘇花公路上的多處隧道,大夥面帶凝重,爬壽卡前緊張的氛圍又重新回到團隊。

進入蘇花從第七天下午開始,路窄,車多,落石,施工,護欄外就是一墜千里的太平洋,心情之緊張不難想象,更大的困難是似乎走不完的隧道,裏面雖然有燈光,但顯然不是為自行車騎士照明而設,最可怕的是聲響,大卡車的轟隆聲本來就很嚇人,在隧道裏簡直就成了惡魔,自行車那點小車頭燈基本起不了自保作用,教練教我們吹哨子,所以每進一個隧道大家就死命的吹,一方面提醒來車我們的存在,更重要的是幫自己壯膽。我現在完全明白“暗夜吹口哨”的道理在哪了。邊騎車邊吹哨其實蠻影響呼吸調節,但極大程度幫助我渡過蘇花的一大挑戰。當晚落腳在和平,躺在床上耳中還不斷回響起尖銳的哨音。

如果認為這就是蘇花所有的挑戰那又犯了另一個大錯了,第八天行程只有七十多公里,是九天中最短的一天,卻是最艱苦的一天,原因是要爬三座山,一座比一座高,南迴的壽卡艱難是因為要在短短七公里內上升三百公尺,第八天要爬的第二座山難度和壽卡差不多,第三座山叫做屋檐腳,要在不到六公里內上升三百七十五公尺,什麼概念?連走路上山都很困難,更別說騎車了,何況還有卡車轎車共用狹窄的車道,這段路是如何熬過來的到現在我還不大明白,只知道把身上的酸痛置之度外,反正也沒擋可換,那就沒天沒地的踩,心中只剩一個念頭:來吧,拿出你最大本事打擊我吧,就算遍體鱗傷,我的腳就是不停,就在我把幾十年沒罵過的臟話全部罵完之後,到了!

第八天晚上的惜別晚會并沒有我預期中的歡樂熱烈,一打聽才知道大家在擔憂第九天的北宜公路,許多來自臺北的參加者對北宜很熟,了解它的挑戰度,坡度雖然不算太陡,但長度很長。因為是最後一天,早上起床我的情緒很高,但才一出門熱情幾乎立刻就被完全澆熄,天啊!北宜的坡長得沒有天理,我受的苦難還不夠多嗎?老子跟你拼了!身上的酸痛已然麻痹,流下的汗水恐怕可以接滿好幾個水壺,就在踩得天昏地暗,神智不清的時候,忽然一瞬間一個念頭閃進了我的腦袋:我知道我為什麼要來這裏了!

現在的我跟九天前的我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以前連從高雄市區騎到澄清湖都嫌遠,想要做點什麼事,經常怕難怕苦,經過這場磨練,我深刻體會意志力的強大力量,再遙遠的地方,一步一步走總有到達的一天,再困難的目標,只要一點一點做,終有完成的時候。天下真的沒有難事,怕的是有志氣,勇氣和傻氣的人。回去以後把這段經歷講給別人聽大概也很難引起共鳴,但何必需要共鳴?我的經歷就是我的,誰也不能改變,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也正是來此做這件傻事的原因。想通這點就像打通任督二脈,剩下的行程在談笑之間順利完成。

下午從坪林一路下坡滑入新店市區,久違了的紅綠燈又出現了,走走停停,最後集結在中正紀念堂前的廣場,團員相互擊掌道賀,拍照留念。九天下來共同的艱苦經歷培養出大夥之間無需言語的革命情感,平時相互加油打氣,一上車一切靠自己。這次行程的艱苦程度超出我的預期許多,一路上對老婆多少有些歉疚感,但最終突破難關也為她高興不已,如她所說,這趟旅程就像邁入中年後的二度成人禮,和親人朋友間的扶持幫助,情感交流固然重要,但生活總歸是自己在過,建立自信和培養能力才是過好日子的王道。

 一年多來回到臺灣的生活多少令我有些失望,原因是接觸到的人同質性很高,大夥湊在一起談的不是什麼好吃好喝,就是什麼好買好玩,這幫愛騎腳踏車的人讓我改觀不少,這些人中六十歲以上的有好幾位,還有曾經參加失敗重新回來挑戰自我的人,另外還有小兒麻痹患者,少了部分肺功能的人,甚至還有一位腦麻患者,如果我覺得難的話,他們怎麼辦?如果我不知道圖的是什麼的話,他們圖的又是什麼?許多參加者的話不多,但我知道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只是不需要敲鑼打鼓尋求別人的認同而已,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人性光輝,和對我的家鄉重新燃起的希望。

九天行程結束了,每一位成功完成的參加者都領到一張成本價值新臺幣二十元的證書,帶著全身滿滿乳酸互道珍重,踏上歸途,回到各自原本生活。一覺醒來,我出門吃早餐,迎著初生陽光,心中響起一股聲音:來吧,生活,拿出你最大本事挑戰我吧,我不怕,因為我是單車大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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