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5日 星期一

尋根


從出生起,幾十年來,“江蘇泗陽”這個地名就像姓名一樣出現在所有我的身份證明文件之中,我知道它是父親的老家,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意義。九十年代台灣開放赴大陸探親,父親前後回過老家四次,除了第一次獨自深入“匪區”,其他都是由母親同行,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各自忙碌學業事業,都對陪同父親一起回去的興趣不高。
 

從父母每次回來的敘述中得知,雖然整體中國大陸經濟發展形勢迅猛,但位處江蘇北部,自然環境遠不及江南地區富饒的泗陽縣依然貧窮落後,按照父親描述:“小時候一年可以吃幾次白米飯(其他時間吃五穀雜糧做成的窩窩頭),只有三十晚上(除夕夜)才能吃得上水餃,現在老家大部分時間可以吃米或麵,逢年過節更可以吃好幾次水餃”,言下之意生活狀況已然改善不少。
 

父親中風後行動不便,無法再應付長途跋涉的辛勞,而我自己1998年被調往北京工作,職責關係經常出差大陸各地,幾次和江蘇泗陽擦身而過,病中父親數次提起希望我利用地利之便和老家親戚取得聯繫,都被我用“改天”,“下一次”等托詞搪塞過去,直到三年前父親過世,自己也離開汲汲營營的職場,對許多事物看法產生變化,一股想去父親出生長大地方看看的念頭在心中漸漸生起。
 

兩個禮拜前動身前往大陸,先在北京待了幾天,辦事加會友,接著搭乘新開通不久的高鐵到南京,老同事聯絡當地朋友開車帶我走同樣開通不久的高速路直奔泗陽,兩個多鐘頭後,當第一次在路邊標示見到泗陽二字時,一股夾雜興奮和感傷的奇妙感受湧上我的心頭。
 

由於父親病後和老家逐漸疏遠,母親年邁對當年到過的地方,見過的人記憶不深,我這次來,除了包括已經過世的二大伯在內的兩個姓名之外,沒有任何其他聯絡資訊。當地朋友的朋友請我們在泗陽縣城吃晚飯,酒過三巡,他拍著胸脯對我說:“大哥,你放心,如果找的是姓張或姓王的我不敢說,姓田的在咱們泗陽應該不多,我一定幫你找到親人”,這話說完沒多久他就醉倒了。
 

第二天一早,朋友的朋友又找來了對農村較熟悉的朋友,兩台車六個人浩浩蕩盪離開縣城,殺往一個名為“田莊”的農村村落,顧名思義住在這裡的人大都姓田,正確機率自然較高。來到村里一陣打聽,卻發現這裡沒有符合二大伯名字的人,也沒有任何有“台灣關係”的人家,一聽此話令眾人原本滿懷希望的心情立刻向下沉了一截,而更打擊民心士氣的是下一句話:“泗陽姓田的人多了!”。
 

我們沒有就此放棄,依田莊老農指示又來到三里(1.5公里)外另一個據說也有不少田姓居民聚居的村落,一路在狹窄的田埂之間轉錯好幾個彎,費力抵達之後,這回,仍然沒有人聽過我二大伯的名字,但有人指出在不遠處有一戶田姓人家,家中好像曾有人當年隨國民黨去了台灣。
 

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我們繼續按指示來到一個十字路口,一位騎摩托車路過的老農聽到二大伯名字時,先想了一下,接著說了一句:“死得嘍“,正當我們七嘴八舌追問下聞的時候,旁邊又圍攏過來好幾個老農,聽到名字,其中兩人先後說了同樣一句話:”死得嘍“。一開始我覺得有點刺耳,一轉念不由得高興起來,死了就對了!要是領我們去見一位活著的二大伯,肯定白跑一遭。
 

我們隨其中一台摩托車來到聽說與二大伯生前熟識的老農家,原本車上說說笑笑的幾個人話明顯變少,空氣中瀰漫一股緊張氣氛。當抵達表明來意後,老農說的第一句話完全在意料之中:“死得嘍“,我們幾乎異口同聲說:“知道,知道,但他住哪兒?”老農見我們一臉猴急,跳上車說:“來,跟我走!”,幾分鐘後,我們來到另一個村落,他直接衝入其中一戶人家,口中邊高聲喊著:“快來,台灣來人了!”。
 

屋中應聲走出的老人把我嚇了一跳,雖然素昧生平,雖然滿臉寫滿農民特有的黝黑風霜,他的五官特徵和我家人簡直就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近似。為了百分百確定,堂哥領我到他父母靈前,見到照片,所有懸念就此塵埃落定,皇天不負苦心人,我找到我的根了!
 

這時剛過十二點,村子裡早有人到處奔相走告,我給二伯二嬸上完香後,他家院落已經聚了不少人,人多嘴雜,有人提議田家親戚上鎮上餐廳吃中飯。席間引領我花了一整個早上,共同經歷心情七上八下的朋友們,和我打了聲招呼後悄悄離開,留下我和親人們在一起。其實我和這幫朋友相處時間最長不超過兩天,但衷心感謝他們幫助我完成多年心願,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前晚拍胸脯的那一位,多虧了他的過於自信,鼓舞我們沒有半途而廢。
 

接下來兩天,我見到二三十位上下四代的家人親戚,與他們吃了包括早餐在內的五頓飯,喝了四場酒,居然沒有一次喝醉。我聽到一些有關父親的舊事,但不多,因為那一輩人大多已經“死得嘍”。我還到爺爺奶奶墳前鞠躬致意,雖然從未有緣謀面,不知為何,心中突如其來的一股熱流讓我濕了眼眶。
 

一位在政府任職的親戚,帶領我詳盡了解老家如何從一個貧窮落後的純農業縣,在短短幾年中轉型為工商業稍具規模的小康家園,有一點可以確定,現在的泗陽老百姓只要願意,餐餐都可以吃得上水餃。如此的轉型說明了為什麽在地裡種莊稼的清一色都是老人,因為中壯年大都經營企業或在外地打工,而一胎化後形成的八十,九十世代更是和簡單淳樸的農村生活漸行漸遠。
 

是的,世道變了,父親如果還在世,再回老家一定認不出許多見到的人事物,但也有一些事情始終沒變,無論後天環境如何,遺傳基因決定了人們的長相,體質和性格,我們可以相信人定勝天,但不可以不認識或不接受老天的賦予。除此之外,這趟尋根之旅還教會了我另一件事,那就是人的生命有限,該做的事,想做的事,不要等,因為此時不做,很可能就永遠沒有機會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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