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歲那年,剛離開職場不久,參加前同事結婚喜宴,席間遇見生人,熱心的同事向對方介紹我時說:Roy曾經是某某公司總經理,和某某公司Chairman,當對方客氣地反問:那請問現在哪高就?時,我趕緊插入以避免介紹人的尷尬,我說:我退休了!接下來就是大夥的一陣沉默。
這不是我第一次碰見這種沉默,與人初次見面,多說幾句話,幾乎就避免不了得自亮家門,曾經嘗試呼攏(卻也不失誠實)的說:我是寫部落格的,或彈吉他的,卻顯得很沒誠意。後來發覺要就呼攏到底什麼都不說,要就乾脆老實承認退休,對方雖然疑惑卻不知該如何往下問(於是沉默),如果問了,我也不再多費口舌澄清自己一沒重大疾病,二沒貪污錢財,這兩點都是回應我老丈人“善意而直率”的詢問,相信有此想法但沒說出口的人恐怕不少。
退休以來,深切感受我們是如此理所當然的將每個人,按照從事行業與職位,賦予一個身份,碰上不熟的人得搞清楚他是白領還是藍領,公務員還是公司職員或老闆,較熟的就更需要知道職位高低,影響範圍,甚至可能的話,收入多少,住什麼房開什麼車等。身份一旦確立,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與他接觸交往,至於此人平日生活是樂善好施還是愛揍老婆,內心嚮往的是世界太平還是男盜女娼,我們因為興趣不高以致所知不多。
英國人Alain De Bolton寫了本書名為“身份的焦慮”(Status Anxiety),描述現代人生活不快樂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人都是社會動物,溫飽之外需要來自外界的尊重和崇拜,別人對自己視而不見最傷自尊,而人人賦予他人身份標籤的結果,就是人人都為自己在別人眼中身份定位不斷奮鬥,因而產生焦慮。
弔詭的是,人奮鬥的目標並不是由自己訂定,而是攀比的群體說了才算,原因是人所追求的與其說是某個特定程度的財富地位,其實更是他人的肯定和尊重。舉個例子,努力工作獲得加薪令人高興,但如果加薪幅度比所屬團隊中其他成員低,加薪反成了一件令人失望沮喪的事。同樣道理,經濟景氣,整體社會財富增加當然好,生活其中的人們卻因此必須不斷挑戰更高目標,即使幸運飛上枝頭成了鳳凰,卻發現到處都是鳳凰,焦慮不但沒減少,一不小心還會掉落地面。
追求身份地位也不全一無是處,起碼它能激發我們的才能和潛力,但太多或盲目追求禍害無窮。作者提出了幾種化解身份焦慮的方法,包括尋求宗教和哲學的慰藉,但對我來說,更加受用的是書中建議的另外兩件事情,一是旅行,二是藝術。
不是走馬看花式的旅遊,而是帶著好奇心和求知欲去旅行。面對浩瀚自然,我們可以選擇只是到此一遊,拍照存證,然後拍拍屁股回家繼續抱怨鬥爭,也可以選擇靜靜坐下,思考個人渺小,然後拍拍屁股回家不再計較雞毛蒜皮。接觸不同社群生活,我們可以選擇只是視其為非我族類,吃完土特產後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也可以選擇思索不同人事物背後代表的不同價值觀,做為日後面對生活,調整改變的借鏡。
所有形態的藝術都有一共同點:平等;藝術作品不會因為作者的地位高低而影響品質高低,好的繪畫,文學,音樂,攝影,電影傳達的必定是不受時空限制的真善美,而經常閱讀能令人在柴米油鹽之外,開闢出心靈得以喘息的精神空間。相較於欣賞,親自動手能將藝術樂趣帶到另一境界,在這個境界中,品質好壞不是重點,對創作全身心的投入才是,它不但能使人暫時忘記身份焦慮,也提醒我們無需受這種焦慮過度影響,因為生活中有比這更重要和有趣的事。
在與退休前同事和朋友交往時,有些人因為我失去工作光環而自動消失,剩下的也大多因為生活形態漸行漸遠,親密程度有所下降。現在的身份既令我感覺輕鬆也有些遺憾,有點像個厭倦打仗的老兵,慶幸不需再廝殺於戰場的同時,也懷念過去的同袍之情。但比較起過真正想過生活的回報,社交圈縮小帶來的遺憾顯得微不足道,事實上,這種狀態讓我更加體會和同意“只有老時仍會至病榻探病的友誼才是真正的友誼”。
在變老之前,我一定還會遇上陌生人沉默的尷尬,現在我已不再被它困擾,甚至還有點自得其樂。離開職場後,生活有了新的追求,也因此有了新的身份,有些身份被人恭維(作家),有些令人發笑(街頭藝人),但無論如何,有一件事可以確定:我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允許外界眼光牽著生活走。這並不表示我從此不再被身份的焦慮所困擾,De Bolton說得好:理解這種焦慮就像氣象預報與暴風雨間的關係,你無法阻止暴風雨的到來,卻可因理解而將損害降到最低!
(2008發表於老黑的博客,收錄於“從CEO到樂活家”)
上個周六上完語文的課程後,到書店無意間看到您的著作,
回覆刪除直至今日都一直在抽時間閱讀,這本書讓我思考了很多沒有去體會
就不會發現的事情,收穫可以用"巨大"形容,湖濱散記跟艾波頓的我愛身分地位和您的著作都散發出一種相同的氛圍,讓人心情很放鬆很放鬆,一個人靜靜的看,就可以很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