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叔熊志良,祖籍江蘇,比父親小兩歲。和父親一樣,1949年隨行伍來到無親無故的臺灣。不出幾年,父親在台另組家庭,生養我們四個。老實的表叔大概為配合反攻大陸指日可待的號召,遲遲沒有娶妻生子。
父親愛聚餐喝酒,小時家中經常高朋滿座,叔叔伯伯們喝到面紅耳赤是常有的事。有時我們幾個小蘿蔔頭還會點評一番某伯伯酒品好,喝多了就掩面休息,某叔叔就不行了,哭鬧叫罵,一樣不少,大有憑一己之力完成反攻復國大業的氣勢。表叔總是置身事外,大部分時間面帶微笑,安靜坐在一旁。等到情勢混亂到不可收拾的時候,他就會離開餐桌,跟在一旁看熱鬧的我們講話。
其他叔伯們會用長輩慣用的態度和我們打招呼,頂多漫不經心閒扯兩句。表叔不一樣,他講話慢條斯理,很有耐性,雖然嚴肅但不令人害怕。即使年幼,也可以感受到他對小孩們的真心關切。他最在意我們的課業,考試成績好,他比我們自己還高興,不好,比我們還憂心。有時父母親脾氣來了會罵人打人,表叔從來沒有一句重話。
表叔寫得一手好字。他教我們認字寫字,引導我們看課外書籍。逢年過節過生日,其他長輩發紅包給我們,或送些刀槍洋娃娃類的玩具,表叔必定送文具或書籍。小時候我們用過質量較好的鋼筆,紙鎮等文具用品都是他送的。我百讀不厭,像是“中國成語故事”類的好幾套兒童叢書也都是他給的獎品。他還給我們寫信,看著他一絲不茍的筆跡呈現在印刷精美的稿紙上,我的回信自然也不敢馬虎。
對表叔的記憶雖然深刻,但卻短暂。我小學還沒畢業表叔被調到臺灣最南端的屏東。後來聽說他終於結婚了,還領養一個女孩,又過一段時間,聽說他老來得子。接下來的日子我忙著長大,升學,成家,工作。。。。表叔仍偶爾給家裏寫信,字跡依舊剛勁整齊,只是信封上陌生的寄件地址:“屏東縣牡丹鄉石門村”,和我的心理距離大概就跟到月球差不多。
前年父親過世,表叔身體不好沒來台北參加葬禮,打電話對母親表達哀悼。我接過電話跟將近四十年未曾謀面的表叔致意。說來奇怪,電話中表叔的聲音竟是如此熟悉,就像前幾天才談過話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我第一次聽見說話沉穩的他在電話中泣不成聲。
半年前我從旅居多年的北京搬到高雄,打算好好體驗南台灣的熱帶風情,其中墾丁是必到景點。就在自駕車快到目的地前,路標上出現 “牡丹”的標示。。。。原來在這裡!對表叔的回憶忽然湧現,但沒帶電話地址,心想下次一定要再回來。一晃幾個月,前陣子媽和哥到高雄看我,說起這事,哥說:要去快去,否則可能來不及了!經此提醒,雖然仍然沒有聯絡資料,我決定碰碰運氣。
幾天前直接來到牡丹鄉公所打聽,出乎意料,幾乎所有人都認識表叔。更意外的是:表叔去年七月過世了!順著指引,我來到他的住所,見到從未謀面的表嬸。語言關係,我們溝通並不順暢。幸好鄰居太太帶著三個小孩來串門子,當上了翻譯。說起她口中的熊伯伯,鄰居太太用帶著濃濃原住民口音的國語重複了好幾次:“他的愛不自私”。我問為什麽大家都認識表叔,她說,不止本村,連村外的人都知道這個老芋頭特別喜歡小孩。我跟她說表叔小時候對我們很好,說著說著,卻沒能控制住自己的鼻涕和眼淚。
離開他家,我特意在村子四周繞了一圈,停留了一會。漸漸的,我似乎能“看”到表叔過去四十年的生活。。。。公路開通前,這個位於山腳下的村落必定相當偏僻。當地居民,包括表嬸在內,清一色全是原住民。表叔來到這裡,語言文化差異大,但樂於助人的他依然能夠贏得族人尊重,融入當地生活。這裡山清水秀,雞犬相聞,典型的世外桃源。以前我還納悶為何他不偶爾來台北走走,見這景象,豁然明了,有什麽生活中需要的東西是這裡沒有的?
不知為何,回來這幾天心中一直惦念著表叔,直到開始動筆寫這篇文章,才突然領悟到一件事:經過一番摸索,現在的我把寫作當成職志,啟蒙導師正是表叔。我最早的閱讀是他指引,最早的寫作是寫信給他。即使經過長時間荒廢,種下的因子從未消失,到今天才有繼續茁壯的機會。在教育資源缺乏的原住民村落,又有多少小孩因為表叔的幫助鼓勵得以識字閱讀,走向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汲汲營營這些年,沉澱下來,我想跟表叔敘敘舊,向他報告成績;我想親口告訴他對我人生的影響,表達心中的感念,但這一切都因為我的怠慢而不可得。等了四十年,晚了幾個月,這是老天的諷刺還是懲罰?一時之間,我愧疚的不能自已。沉靜以後,我告訴自己,表叔不會怪我,他從不怪罪人。認識他是我這輩子的福氣,但表叔比我更有福,因為。。。。他的愛不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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